犀照 (第3/6页)
广。四海重水,凉而刻薄,养出那样一双懵茫的眼,此时漫着海蜃,里头只映着一个他。酒意醺烈,敖广眼里一抹红迅速攀朝眼梢。他摇头,帝喾也不卖关子,解了他的惑,道:“因为土。” 敖广不知所云,疑道:“土?” “女娲从土中捏出人,是以人生来便带三尸,一生避不过贪、嗔、痴。”帝喾说道,“酒取自谷物,谷物又是从地中长出,万本相因,得以勾连人的七情六欲。人间酿酒,须把酒装进泥缸里,又藏入土中窖藏,如是数十年方可取出。酒醉人吗?不,醉人的是人酿进去的七情六欲。” 原是飞升之时,修士俱断绝一应爱恨,不识三尸,自然不识真正佳酿。敖广忖道。“那天生神格者又如何?”他再问。 “是啊,”帝喾过尽舌上酒液,手向后一撑,脸上显出很松快的样子:“所以,你会醉,我却不会。仙又有什么好,一醉都难求。”他伸手一划,海天积云顿开,“人有一死,仙亦五衰,做人有汲汲营营,做仙受天律归束。倒是我曾听闻,龙腾云时,天降大霖,震吼为雷,四爪成电,鳞片化入云间,遨行天地,何其快哉。” “若真是如此,世人又何必以妖魔之语擅揣我辈?”敖广漠道,“说到底,不过是妖族生来低人一等罢了。” 帝喾侧眼投去正坐的敖广,忽而抬手抓了他搭在膝头的五指,敖广悚然一惊,手自是松了,鱼竿也跌跌撞撞地摔进海里。帝喾攥着他,道:“天有何广,地有何极,然天地皆有尽时。你既名广,自该知晓:世为芥子。谁知芥子之外,是否尚有他界;我观众生,亦如他辈观我。” 帝喾直起身来,随他动作,腰间环佩哴哴作响,生白的裾脚被猎风掀得很高,像岩崖上撞的澹澹的浪,“世间生灵,本是同舟共济,何必再分三六九等。况且……大荒时烛龙衔日,视昼瞑夜,本为创世神之一,如此伟力……如今又何必妄自菲薄。” 他深望敖广一眼,似洞若观火,朗声道:“敖广,我知你心性,亦知你所愿,若他日我平三族纷争,废三族尊卑之序,凡天所生、地所养,皆一视同仁。到时……你,可愿助我?” 海扉訇然,星辰旋出于里,循时而动。不知何时,白日已悄然换了夜。露晞明朝更复落,人死一去何时归。帝喾以白龙鱼服之身来,去天人外饰,此刻尽纳进他眼中,月戴星被,却更夺其目,万世、万万世,亦不易改。 极远海天姘一之处,忽涌起一线白,那是大潮将起之兆。四海暗涌千流俱牵系于敖广心神,一念则风波起,一念则风波平。他亦起身,绰然回视帝喾—— “愿服其劳。”他说。 四牡修广,其大有颙。薄伐玁狁,以奏肤公。 有严有翼,共武之服。共武之服,以定王国! 言犹在耳,掷地有声。 那日临别,帝喾似是有话,难得踌躇,终究坦而告之:“我亦有私心。” 敖广乍闻此语,猝不及防,虽有不虞,仍是顺了他意,问道:“什么?” 帝喾几久不言,末了试着探出手,见敖广并无避趋之意,轻又重之地落了上去。他额上一对龙角,端是琼堆玉砌,触手冷湃,帝喾五指沿歧而下,过他锋妍眉目,月下甚于皎皎流光,只是清晰分明,终止于眼下,覆着薄茧的指腹抿去了其上沾着的一丁海沫。 “哥哥……哥哥?”翻沸的岩水里先是露出一对玄角,她够出上身,后头长尾荡过,岩水溅了一些到寒铁上,冒起一股烟来,呲呲作响。“我知道你醒着,哥哥,你理一理我呀。”敖广惯是镇在在主阵庞然的背阴里,她看不见他,他也不应她,仍是合目不言,她自然知晓,于是嘻弄道:“唉,真是无趣,自从你有了那只蛋,整日含着,精贵极了,人身也不再化了,也不同我说话。不知道的,还以为你皈依西天,改修了那闭口禅。就不知那乐土之极的毕钵罗树,肯不肯荫你一荫……” 陪柱上盘着的龙见她抖下身上流火,俱如临大敌地捆紧了铁链,她由此被迫向下压了压,索性潜回半身,将龙首搁在池岸边。 “今天你与那只小豹子说的,我都听到了。没想到啊,帝喾最忠心的一条狗也要反咬其主了……龙族凋敝,数百年未有新人,哥哥何不放我出来,助你一助,我定不乱事。” 她话音甫落,便有一道冷光劲射而出,直逼至她眼前一隙刹停。定海神针后一人举步而出,敖广着昔日天庭凌霄殿上听封的博襟广袖,身饰脂玉真珠,他两指相并,一柄通体冰凿之剑悬在半空,剑尖直向着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