字体:大 中 小
护眼
关灯
上一章
目录
下一页
梦魇(十二) (第1/2页)
他伸手下去,像是浸在清澈的温水里,可拿起手来看的时候,却看见淡红色的血水,从他的五指和掌心流下去。水面上有依稀的倒影,他静静看着那段赤裸的脖颈,下意识寻找一道鲜红的切口。他终于知道,刽子手如何砍下头颅。刀劈下去,颈骨断开,喷出鲜红的血,血凝固了,钻出米粒般的蛆虫。尸首堆积在乱葬岗上,他埋葬的时候,其实根本分不清,哪一颗头颅,应该属于哪一具尸体。 他把手按在水下,搅碎了死亡的幻影,看见一个心意决绝的青年人,以告罪之名来到长辈的府上,在清光与浮尘里静静地候着,也不觉得恐惧忐忑。他在前厅等了一炷香的功夫,赵大将军终于松口,让仆从领他到书房里去:“老爷,长平侯到了。” 仆从退了下去,年过六旬的赵大将军,须发皆白,目光依然锐利如电,看着他行完了礼,摆摆手让他起来:“认错来了?” “这段时日,在下对您有诸多不敬之处,故而登门致歉。”他说,“但在下并不后悔,也不觉有错。” “很好,你不是认错,是存心气我。”赵羽露出一个皮笑rou不笑的冷哂,“果然翅膀硬了。二十八岁,位列九卿,确实,也用不着我这个老朽了。我这个岁数了,该退下去了,本想抬举你做三十岁的大将军,现在看,还是免了。” 他那一刻感到五味杂陈,他到底是靠荫封才走到今天。两次出仕,也都是赵大将军的手笔。可既然有幸居于此位,能做一些事情,他都还要感谢赵大将军:“在下并无此意。大将军提拔教导在下的恩情,在下绝不敢忘,早已不敢奢求更多——可在下才能浅薄,既然有幸忝列其位,就该谋其事,为社稷百姓做些事情。” “谋其事?你一向反对我和阮太傅的党争。好不容易,有一件事,我们联合一致了。却轮到你跳出来搅局了。”赵羽悠悠然地嘲讽他。 “大将军,这并不是同一回事,怎能混为一谈。在下只论事,不论人,无论谁联合谁,或是谁单独上书,代表谁的利益,只要推行这种为祸百姓的举措,在下都不能坐视不理。” 赵羽这一次,连面皮也没动一动:“你又不是我的儿子,我不管你。你执意往死路上走,有你后悔的那一天。” “在下失礼冒犯,请大将军见谅。”他闭了闭眼睛,心中涌起一阵怅然。无论他有多么不赞同赵羽的所作所为,赵大将军都是照拂提拔过他的堂舅,如果有可能,他并不想有这种冲突。可从今而后,却势在难免。他想到此处,又一次跪了下去,深深拜伏在地。 赵羽不发一语看着他,在他站起来的时候,淡淡地说:“长平侯,我最后再教你一个道理。人是分三六九等的。就像你,如果不是千户侯和公主的儿子,想有今天的位置,就是做梦。百姓也一样。戍卫朝廷的士兵、军户,这是第一等百姓;富庶地方的地主乡绅,上缴了国库一大半赋税,是第二等百姓;至于穷乡僻壤的贩夫,粮都纳不上来的贫农,什么都不是。长安以西,荒僻穷困,国库收不上多少钱,他们既有本事,就自己去捞,即便榨不出,那种能决定人死活的权力,有时比粮饷管用。上等人要高人一等的特权,便是把下等人的骨血都榨出来,也是应该的。我和阮太傅,虽然都有爱兵如子的名声,但绝不是平白无故,对谁都好。——我也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,才跟你说这些话。你好自为之。” 青年人沉默了片刻,说道:“人有一时贫富高低,性命没有贵贱之分。靠着践踏一部分人,即便得来盛世,也不是盛世。” 很久很久以前,在赵大将军面前,在先帝面前,他可以回答得斩钉截铁,并不犹疑,不觉绝望。那时他只阴错阳差伤害过一个人,他竭力弥补,他还有一生,还有完整的一个人可以用来抵偿,便在妄想中以为自己终有一日,所做的补偿堆筑成山海,可以填补这个错误。可是,十四年之后,天窗上的一缕光终于照在冷森森的墙壁上,照出他满手血污,满身罪孽。稻草上的血迹已经干透,沉作了灰褐色的污秽。为何他活到了现在,为何他还没有死去? 有人推开门,走进了这间囚室。珠玉清响中,他听见那人向他走来,就停驻在他的身畔。黑金的衮服,垂在他的面前。先帝静静地望着他,那明亮而幽深的目光